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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销(资本运作)众生相:人在歧途 |
作者:庞慧敏 文章来源:工人日报 点击数 149 更新时间:2011/10/22 17:13:30 文章录入: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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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传销者,几乎有着共同的特质:缺乏常识和急功近利。
这是传销者的肖像,也折射出许多人的心理。
打而不绝的传销,是社会的病灶,也是生病的社会传染给个体的溃疡。
当浮躁的生活缺少平抑的砝码,当欲望的大门向邪恶洞开,少了良心的羁绊,缺了常识的警醒,走向歧途的人生,下一站,能否回归阳光?
铁门、高墙、刺网、岗哨……在这些带着浓重监管味道的设施映衬下,尽管劳教所里绿树成萌,楼舍井然,球场、阅览室、音像室一应俱全,行走在其间,迎着一个个张望的眼神,依然能够感受到他们失去自由的焦灼。
他们中,有身家过亿的企业老总,有教书育人的音乐老师,有在流水线上苦苦熬生活的工人,有月入过万的都市白领,有起早摸黑开店的小老板……
此刻,他们都一律穿着蓝色的劳教服,头戴草帽,烈日下,在管教干部的哨声中排成整齐的队伍,像学生出操一样迈着军事化的步伐行进。每天从早上7时到17时,出操、就餐、上工,无论他们原本的生活是多么神采飞扬抑或暗淡无光,在被管教的一年里,都像每个人初来到这个世界时一般,毫无差异地共同吃住劳作在一起。
在这些千差万别的人生轨迹不约而同地拐进歧途之前,他们原本只是在社会不同层面踏实过日子的寻常百姓,在传销这种承诺让人快速暴富的陷阱面前,他们迷惑了,以为抓住了实现心中梦想的捷径,抛掉了常识和辨识能力,不切实际地陷入固执、狂热、轻信,不惜赌上金钱、亲情和友情,直至走进劳教所。
根据可信的统计,到2010年,中国的传销者已经接近或超过1000万人。广西来宾市,一个县级市,今年8月,因传销人员的密布而在网上一夕“扬名”。
9月,秋高气爽的时节,在广西第一劳教所和广西女子劳教所,在以一堵高墙与喧哗外界相隔的天地里,他们坐在记者面前,双手放在膝上,低眉叹气,像一个个犯错的孩子,辩解着当初如何受骗和骗人。从他们的故事中,除了惊诧于受教育多年的人竟然被洗脑,被捆绑在利益的战车上轻易地背叛了道德的底线,反思传销缘何打而不绝,甚至愈打愈烈的根源,记者惊觉他们实现人生梦想的通道是那么的狭窄和艰辛,或许,这正是传销根植于我们的制度和文化之中的土壤。
【人物】:罗建生,男,53岁,福建人,身家过亿的担保公司法人。
“回国后发现,赚钱的机会比我想像中艰难!”
戴着金丝眼镜,胖胖的脸上堆着暖暖的笑容。尽管罗建生蹲坐在比记者所坐的沙发矮半截的小板凳上,他一开腔,仍然能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健谈且气场强大的人。
一旁陪同采访的管教干部对记者耳语:“他专门负责给一些老总级的传销人员上课。”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电视台当过记者,和你是同行哟!”罗建生几乎不需记者引导就滔滔不绝地开讲。
“我们福建人有个习俗,一家没个男孩说话都不响。”为了生个儿子,已有3个女儿的罗建生1997年辞职到香港投奔其姑父。随后进入香港一大富豪的公司,负责公司在广东惠州的房地产开发。
“从1998年开始,我的公开年薪是七八百万元。这种高级打工仔的生活持续了6年。作为男人,我很希望能拥有自己的事业。”2004年,罗建生离开香港公司到美国、英国、德国闯荡。
“中国在世界经济舞台上越来越强大,我觉得还是国内的机会多,于是2006年回国在广州注资1亿元成立担保公司。”尽管公司从没有坏账,但每年只有二三百万元的利润,让罗建生觉得公司离上市,甚至成为世界500强太过遥远。
“我当初回国,就是想寻找机会做强做大,原本以为凭着自己的资金、人脉和能力,辛苦三四年站稳脚跟就能慢慢做大,但现实让我发现,赚钱的机会比我想像中艰难!”
正当罗建生苦苦寻觅事业突破口之际,江西一位分管打假工作的厅长级朋友给他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广西现在有国家扶持的西部大开发项目,有没有兴趣?”
出于对这位朋友身份的信任,罗建生对这样的邀约毫无戒心。2010年9月,在这位厅长(事后发现其当时已办理病退手续)的陪同下,罗建生飞到南宁,参观了气派的五象广场、飘扬着11国国旗的会展中心、各领风骚的东盟十国领事馆……他激动地认为,南宁就如同二三十年前的深圳一般充满了商机。
“我当年的战友大部分都留在深圳发展,现在身家个个过十亿,我一直很后悔自己当年没抓住机会。”急于捕捉商机的罗建生,一个月后,将广州的生意搁置一旁,飞到南宁,成为了一名给传销人员讲授资本运作的“老师”。
“我总共入股6.98万元,按他们的说法,两年半后就能拿到1000多万元,”罗建生苦笑着说,“我做生意这么多年,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是非法的,但一看到他们虽没实业,但有交税,就以为得到了国家的认可。”
入了股的罗建生,为了早日拿到1000多万元,还把自己的妹妹从广州拉了过来。2011年6月1日,正在给人“上课”的罗建生看到警察朝自己走来,那一刻,他明白自己苦苦寻觅的商机终是泡影。
进了劳教所的罗建生,短短两个月,体重从196斤降到178斤,困扰他的,不是一年失去自由的日子,而是心中那把企业做强做大的梦想,还有多遥远?
【人物】:李宇新,男,43岁,河北人,曾任北京一实验中学音乐老师。
“我想把日子过好一点,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环境。”
“报告管教!学员李宇新报到!”
伴随着响亮的嗓门,身材高大的李宇新像一名学生一般挺直了腰板,认真地站立在门边等待。
获悉记者的来意,李宇新脸上泛起尴尬的笑容,连连摇头道:“丢人啊!教书育人半辈子,没成想自己也有蹲号子的一天。”
2009年之前,李宇新在北京一实验中学任音乐老师,多年来一直拿着不到3000元的月薪,妻子是一名幼儿园老师,月薪2000多元。
“我们有一名男孩子读高中,一名女孩读小学,两口子的收入在北京吃饱饭可以,但要过好日子就难了。”
“我想把日子过好一点,给孩子们提供更好的环境。”李宇新希望搬出学校狭窄的宿舍,希望孩子们将来能上好的大学,为了这些不算大的心愿,在学校任职期间,李宇新尝试过兼职。
2000年,他在课余时间兼职卖过保险,“最好的时候,一个星期挣了2万多元,但大部分时候颗粒无收。”
2002年,他与朋友合伙购买了大货车,专门给京城的建筑工地拉砂石料。第一年下来,挣了10多万元,正当李宇新以为生活有了盼头之时,在一次卸货时,一名工人摔成了重伤,他赔了27万元医药费。
“一下把家底都赔光了!”李宇新叹气道:“若要继续朝九晚五地上班,拿着饿不死的工资,心里又很不甘!”
2009年的暑期,学校里的一名同事神秘地约他:“广西有一个北部湾项目,要吸纳民间资金,有没有兴趣一块去看看?”
李宇新的脑海里,有一瞬间闪过传销的字眼,但转念一想,“自己有着近二十年的教书体验,又怎会被洗脑?趁着暑期,到海边看看也无妨。”
到了北海,跟着一屋子的人天天聚一块上课喊口号,李宇新的戒备之心慢慢放松,“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授课内容漏洞百出。洗脑在特定的环境里,也并非难事。”
真正摧毁李宇新戒备防线的,是当他看到投资回报公式之后。“投入3.68万元,许诺两年半能拿到380万元,按公式计算,如果能如期发展到3名下线,下线层层发展下线,确实能实现。”
李宇新当即回京辞掉了工作,帮妻子也筹集了一份股金,双双加入了传销队伍。一同前去的同事,也把自己的媳妇和舅舅叫了进来。“那段时间,经常手捧计算器,算着算着就自个笑出声来,一人380万元,俩人就是760万元,我们干一辈子教师都搞不到这么多钱!别说两年半能拿到,就是十年能拿到也划算啊!”
但仅仅时隔一年,2010年11月,李宇新在一次晨会中被警察带走,发财梦破灭了。
进了劳教所的李宇新坦言,自己都不敢想出去以后的日子。“进来后,我彻底死心了,时时想发大财就像玩火一样危险,现在工作没了,钱也没了,还骗了这么多亲朋好友,出去后日子怎么过啊?”
【人物】:邓秀珠,女,20岁,重庆人,广东省东莞市一电子元件厂计件工。
“我希望在城里站稳脚跟,拥有自己的房子,但按我现在的收入,得干100年才能攒够这个钱。”
年轻的邓秀珠个头小巧玲珑,刚落座之际,两手紧张地搓着衣角,一聊到传销的话题,她细长的双眼就露出倔强的眼神,“我就是想赌一把,我希望在城里站稳脚跟,拥有自己的房子,但按我现在的收入,得干100年才能攒够这个钱。”
邓秀珠自小长在农村,是家中的长女,下有两个弟妹,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2009年中专毕业后,她到了广东东莞,成了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
“天天加班,每月收入2700元,去掉伙食和房租,能攒下1000元。”这样的日子让好强的邓秀珠看不到希望。“我的岗位需要不停地在车间走动,一天班上下来,走到脚都肿,按现在的攒钱速度,钱来得太慢,就算将来我干得非常出色,罕见地升到车间主任的岗位,每月也才四五千元。况且,辛苦打工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见得能买到一个小房子,那也太累了!”
初涉社会的邓秀珠很快厌倦了这样的打工生涯,“从小,我们家的生活在村里就不如其他人,和我一块长大的邻居的孩子,现在都能读大学,而我只能读个中专出来打工。”
“我很渴望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我不甘心一辈子都过不如别人的生活。”
闲暇时漫步广州街头,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她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窗口,但广州市动辄两三万元一平方米的房价,每每总让她的心像坠入无底洞般难受。
2010年国庆,工友小胡邀她到广西梧州市游玩。在梧州期间,小胡的朋友对她照顾有加,不仅管吃管住,还常常给她买衣服。“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邓秀珠说起那段日子,眼眶有些泛红,“从小父母就知道下地干活,自己一天到晚得照顾弟妹,喂猪养鸡。”
就这样,尽管对小胡介绍的推销业务有过怀疑,为了身处异乡的这点点温暖,邓秀珠毅然辞掉了厂里的工作,连2000多元工资也不结就决心在梧州闯出一番天地。
只要推销出一套3800元的西服和化妆品就能拿到500多元的提成,销量到达老总级别后,月薪就能拿到10万~20万元。
“我仔细算了,只要我能发展393人加入的话,我就能上到老总级别,”邓秀珠至今仍天真地幻想着,“我有信心,只要我努力,我就能达到老总级别,那对我来说,可是天文数字,这么多钱都会是我自己挣出来的。”
当记者问她,她前后投入了1.5万元,拿到了多少提成?她的眼神黯淡下来,嗫嚅道:“这都是我一分分攒下来的,我也是受害者,为了这个目标,我对很多人撒了谎,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邓秀珠告诉记者,她打算出去后踏踏实实做点小本生意,等攒到本钱和经验后,再看看有没有发展做大的机会。采访结束时,邓秀珠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认真地问道:“我们从农村出来的人,除了打工,一定会有别的路的,对吧?”
人物】:秦岚,女,27岁,湖南人,任深圳一公司总经理助理。
“女人有自己的事业才美丽!”
虽然穿着肥大的蓝布劳教学员服,留着一头俏丽短发的秦岚依然流露出几分温婉动人的风姿。
“进来这三个多月,我胖了十斤,”看着记者惊讶的眼神,秦岚无奈地微微一笑,“天天零食吃的,不然时间怎么过啊?以前在深圳,我住的是三房两厅的公寓,现在是在14个人一间的宿舍里打地铺。”
传销让秦岚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2005年从中国地质大学毕业后,秦岚孤身到深圳闯荡,在接触传销以前,她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月入过万元,每到周末就呼朋引伴地逛街购物泡吧,在同龄人当中算混得不错的。
“但我知道自己吃的是青春饭,在岗位上虽然能拿到高薪,但难有属于自己的事业,女人有自己的事业才美丽。”
为了这个梦想,秦岚一直留意在工作中结交事业有成的朋友。2009年,一个在深圳有着家族生意的朋友中断联系半年后,一日忽然来电,说在南宁做服装边贸生意,生意做得很大,如果秦岚愿意,可过来一块儿合股经营。
秦岚动心了,联想到这个朋友在深圳本已身家不菲,愿意到南宁开拓市场,可见南宁的生意应该很有潜力。
2009年5月,秦岚第一次飞到南宁,对这个“半城绿树半城楼”的城市印象极佳。“我在深圳始终没有归宿感,那儿生活的节奏太快了!而且深圳发展了几十年,各行各业竞争很激烈,机会已经很少了。”秦岚一眼就相中了南宁,“这个城市很适合居住,我希望在这儿能发展自己的事业,安定下来。”
参观游玩了7天后,秦岚回深圳辞掉了工作,并抛售股票套现10多万元。带着创业的激情,秦岚回到南宁,在朋友的带领下,在西乡塘文华园小区,一家一户地走访从事所谓边贸服装生意的朋友。
“第一天走下来,我已隐隐感觉这像是传销,五级三进制,说白了不就是‘拉人头’嘛!”
但看到这么多人都在做,交6.98万元,就有收获1000万元的可能,秦岚怀着侥幸的心理投身其中。
到2010年下半年,秦岚已做到大总管级别,开始接触到更多的传销内幕,发觉许诺的所谓千万元收益,都是建立在假设之上的假象。2011年5月,主动投案的秦岚被送到劳教所。
“进来之后,除了对受骗亲友的愧疚,更多的是迷茫,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能闯出一番天地。”秦岚说,她身边的朋友,有投资开服装店、糕饼店的,结局几乎都以关门倒闭为终,“这些传统领域的生意已经饱和,租金贵、人工高、税费多,很难熬出头。”
【人物】:郭晓惠,女,45岁,东北人,餐厅老板。
“现在大学毕业生就业这么难,我希望送女儿留学,让她今后的生活更有安全感。”
郭晓惠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深皱纹,丈夫多年前出国,留下她与女儿相互扶持着生活。
“我女儿在东北上大学,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就业这么难,我希望送女儿留学,让她今后的生活更有安全感。”郭晓惠很直白地道出染指传销的原因。
郭晓惠此前在东北开过十多年的服装店,“一个月好的时候能有万把元钱,不好的时候三四千元。这钱我们娘俩平常过日子足够了,但我想让孩子将来过得更好。”
郭晓惠掰着手指算道:“我打听过了,我女儿学的是设计,最好能去法国留学,一年估摸着得70万到100万元。”
为了女儿的未来,郭晓惠卖掉了两套房子,2010年千里迢迢来到南宁,在建政路开了家东北菜馆。
“每天从早上7点一直忙活到凌晨,”郭晓惠感叹,“你们南宁这个热啊!到七八月的时候,进一趟厨房就汗湿衣背,每月光空调电费就得1万多元,房租2万多元一个月,员工工资2万~3万元,一个月没5万元扛不住。”
“刨掉开支,一个月剩不到8000元,不来钱,太累了!”郭晓惠说起这段南下创业的经历直摇头。
随后,有朋友介绍她购买理财产品,利息比银行大十几倍,她把餐馆转让了,投了5万元尝试。还没开始收利息,2011年3月,在她租住的小区,警察敲响了她的房门。
“怪自己,太急功近利了!”郭晓惠后悔不迭,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进了劳教所后,女儿变得更懂事也更勤奋了。
“明年我出去后,正好赶上南宁办东盟博览会,我打算申请个销售东北特产的摊位,一切踏踏实实地从头做起。”
卧底传销组织23天的作家慕容雪村这样说过,“传销不算什么新鲜事,每个中国人都听过,很多人都有切肤之痛,电视、报纸累牍连篇地报道。人们听多了,见惯了,就把它当成一只烂苹果,既不问它为什么腐烂,也不在乎它烂到什么程度,轻挥手就把它丢到脚下,任它在那里彻底烂透。”
事实上,打而不绝的传销,是社会的病灶,也是生病的社会传染给个体的溃疡。
当一个有着良好的教育和职业背景的人,面对着一个师出有名且许诺惊人利润的“事业”时,那些貌似强大的个人素养也会被迅速抛诸脑后。当那些沉淀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在现实中难觅实现梦想的通道时,这些身披迷幻色彩的诱惑便成了他们攀上人生高峰的唯一赌注。
病了的人心,太容易被诱惑击中,那些人生中的不如意、抱怨和绝望,瞬间变成一把欲望之火,燃烧着毁灭自己也毁灭他人。高墙内,听完了他们的故事,回头审视,自己内心的病灶在哪里?又会被什么击中?(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采访对象均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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