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每当想起这些,心中充满无限的痛悔和自责。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很不自然的玩笑,生活的记忆中多了一些不愉快的画面和音符。也许,正是这些改变了我。这几天,农历壬午马年的车轮早跨进岁末年冬,数九了。天气奇冷,窗玻璃上的冰花到上午十一点钟还不能融化,大地现出一片阴冷和萧条。下过几场大雪,我没有像往年一样在雪花飞舞中自我陶醉,尽管心中也同样充满近于颤栗和麻木的激动。这是一个无奈的严冬,我疲于奔命地往返于县城和家里之间,闲暇之余总有一种冲动要把那段生活、那段在河北一年的经历系统地记下来,虽然生活不够慷慨,我也不会回报以吝啬。在很多问题上,我不再采取逃避的方式,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怕见太阳,多么健壮的花草都要枯萎。祖母病倒了,我想了很多。从前如今以及往后。我必须尽快自立,想到这些,忍不住在厕所大哭一场。今天是农历十一月二十四,在二十一年前的今天,同样奇冷无比,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很长时间以来,我认为让年迈体衰的祖父母供我衣食,是一种罪过。是的,我有罪。我想尽量减轻老人的负担,他们都说我变了,尤其是从河北回来。
慢慢发现,原来生活是如此现实。
我恨自己,不该到这里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认识她?一年了,自己沉溺于苦涩和激情之间而不能自拔。学校的毕业典礼开过了,三年卫校生活也结束了。在这里萌发的爱的小草却不想就此枯掉,虽然有了些干黄。在我眼中,这段时间,那个姚姓姑娘,她变了,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甚至见面就无话可谈。我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我要离开我要离开我要离开!恰好有两个同学去了郑州,他们都想让我出去走走,后来,常达伟说:“这两人有许在外边干传销,千万不能去上当!”我也想到他们的一些可疑言行,故此没有去成。不几天,我进了长治市里的一家私人小医院,“云峰疼痛治疗中心”,在这里我结识了王伟波。在“云峰”我总共待了十天,除了打扫新址卫生就是学按摩、看书。这期间,同校的一个女生到“云峰”找我,说她去了廊坊的一家私人医院,以后有事会和我联系,并把借去一段时间的一个诗歌本子还与我手。这时候其实她已经不露声色地埋下一颗地雷,走了。不几天,她和我联系说:“我们医院药房走了一个临产的孕妇,恰好有一空位,经我提议介绍,院长同意你过来。”我吃惊非小,她还说要赶快过来,在北京南站接你。说真的,在“云峰”同样无聊,更何况我还住在卫校宿舍,和那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姚姓姑娘不时打个照面,那种荒凉的心境无人知晓。我狠了狠心,走一趟也好,放松一下心情,能成则成,不能成则想其他办法。劝你别在伤心的时候离家出走,也许远方又隐藏一个更为沉重的打击。我正是犯了这条戒律,收拾一下,踏上北上的列车,开始了这段卑劣寒酸的传销生活。
在候车室里,几个破衣烂衫的“瘪三”躺在大行李卷上,贼眉鼠眼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我当时的心情比这情况强不了多少,又是酸甜又是苦涩。一个人就要出去了,难免心生几丝忧郁。火车长鸣一声,起动了。我坐在那里,望着渐渐远退的野景,在远处天地交界的地平线处怅望了许久。在我不远处,有几个黄衫或灰衣的僧人及一个尼姑,车厢里乱糟糟的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伤心小站》、《祝你一路顺风》在我脑海响起。火车喘着粗气向前行进着。夜幕很快拉下来,我们走入河南地界。在晚上十点左右,车到邢台。车站雪白煞亮的灯光照着大大小小的广告牌。我对自己说,这便是先祖开垦生活的地方。又过几站,我睁眼一看,满车厢里死气沉沉,乘客一个个东倒西歪,或仰或俯或爬或侧睡着了,地板上都是人,唉,人哪。偶尔一半个旅客睡眼惺忪地打点开水或上个厕所,其余的便是一片沉寂。火车不知疲倦地奔驰在广袤的河北平原,夜显得特别漫长。有时候我注意一下到了哪个站口,盘算着约莫还得多远。在易县小站停了几分钟,我又想起燕国太子丹和壮士荆轲,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牵扯想到狼牙山五壮士和“自古燕赵多豪杰”,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过了丰台区,过了卢沟桥,火车兴奋地长鸣一声,到站了。说真的,北京南站的基础设施建设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天子脚下。我一个人拎着两个小包,在站里便打听着坐上了通往天津的列车。在廊坊站,由于是第一次出门,跟着人流往前走。在外边我一直看不到那个女同校,心中好生纳闷。当地的那些出租车司机和蹬三轮的一直喊:“小孩,去哪儿呢?坐车,便宜!”听别人喊我叫小孩不是一两次了,心里却也挺高兴。在很多人看来,我是一个未出校门的学生,还有人说我像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模样,“挺可爱”。其实这便是一种致命的弱点,但当时的我却认识不到,只想永远这样不长大才好呢。我在等人,肯定不能坐车离去,可还是很友好地说:“不必了,谢谢!”“你看,绝对是个学生!”一个蹬三轮的对另一个说,尽管声音很低,我还是听见了。他们更殷勤了,“来吧,到哪里,说,我的车便宜!”七嘴八舌地叫个不停。我索性不再理会,去附近打了几个传呼,可一直没有人回电话。六七月份的廊坊简直就是个蒸笼,热得叫人受不了。正在焦灼之时,出站口那边闪现那个女同校的身影,还相跟一个挺高的女子。她们问寒问暖,又让当时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按说这是情理之事,却不知在开始“授课培训”时便不再让你跟家中有任何联络。于是她的第一步“接站”工作便成功了。我这只内伤未愈的羊羔在公元2001年8月1日进了狼虎之地。
我不知是否该用时间顺序来组织这篇回忆录。在此姑且还按事情先后写下去吧。我走进她们住的院子,同样感到一种莫名的吃惊。从屋子里走出约有二十个男女,还有一个看起来比较老相的,他们一个个同我握手,并众口一词地介绍:“你好,我叫×××。”当时一个名字也记不住。进了屋,坐了一会儿,喝点水后,已是将近中午一点的光景。他们还是吵吵嚷嚷的和我闲聊,“这些人挺热情!”我很高兴。又有一个男生说:“你远道而来,坐车肯定没有休息好,来,再躺会儿吧!对了,你肯定不会想到,我们住的是日本料理,榻榻米!”说完将我领入他们旁边的一个家室,这次我又吃了一惊:地铺!我隐约想起谁曾说过一些关于地铺的话,可又一下子想不起具体来。这个先我而来的女同校,我们在校时关系也还不错,她能那样吗?多虑了!我放心大胆地躺在那里睡着了。三点多钟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吃了一顿大米配茄泥,她领我出去散心去了。
在后来得知的廊坊西小区的那个小广场上,她问了我很多,事业,人生,爱好等,并说她几天前接触到一种称为“网络营销”的行业,有许多青年都在学习。当天晚上她以初来乍到不安全为由,将我几百元钱连同一张牡丹卡拿去“保管”。第二天我便被她带到一个更隐蔽的院落。[“培训”开始了。房间的窗户和门上都挂着棉床垫,好几十人坐在圆凳上轮流上台唱歌,歌罢开始有所谓“主持人”和“老师”上去讲话讲课,黑板破得无法言表,他们在上边又是写又是画地忙个不停。“新田”这两个字很特别,以前似曾听说过,我本已疑虑的心头又掠过一丝莫名的紧张。这些“老师”一个接一个地粉墨登场,其讲解之晦涩难懂素质之拙劣低下可以打破好几项世界记录,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到好容易“下课”时,我才知道早已坐了差不多五个钟头,上帝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培训啊。第三天她又将我带到一个更远更闭塞的地方,“课程”和前一天半字不差,同样有“主持”、“功能”、“制度”、“分享”等“老师”轮流登台,同样有人给冷水喝,值得一提的是,冷水装在矿泉水瓶子里。
“各位亲爱的朋友,无论你的朋友以何种方式将你邀入我们这个生意会场,都无非想送你两种东西,一是健康,二是财富……”这是“主持人”讲的。“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我公司推出的系列产品,即‘五大系列,三大组合’,‘五大系列’指‘花粉、强生、命泉、丽容、娇身’,‘三大组合’指‘健康、健力、靓丽’组合,生命对我们每个人来讲都是十分重要的,……”这十分人性化的语言出自讲“功能课”者之口,这不由叫我想起汪国真的诗句“什么样的嘴都可以吐出童话,就像什么样的手都可以举起赏心悦目的花”。而在最重要的环节“制度课”上,便开始用粉笔画小人儿,再于其下画四条线,四条线下再各自分出四条,美其名曰“几何倍增学”,意思是你的下线无穷无尽,你的财富便成倍增长!我当时感到有些可笑:那些县委书记们既然知道这赚钱,他们还坐办公室干吗?最后的“成功分享”上更是大言不惭,信口开河,不足一一道哉!
连接好几天都是这种重复的乏味无聊的生活,晚上都是地铺,白天都是米饭,还是两顿。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地铺上怎么也难以入睡,睁大眼望着天花板上垂下的电灯。我该怎么办?大问号盘旋在我的脑海,这时候一阵很奇怪的呓语声有意无意地从一男生口中飘出:“真他妈丢脸,这个月才开了三千块钱工资,比起人家××来太少了,下个月好好干,争取拿五千!”当然梦话不会如此流利完整,总之是这个意思。我的心倏忽动了一下,“真的?”很快又静下来,“不可能!”梦话声刚停,两个自称和鲁迅同乡的浙江人的小声谈话又引起我和旁边一个新来者的注意。“××干得真行,人家刚来两个月,就给家里邮了四千块钱。”“那算什么?×××刚加入时,就以一个月七千五的成绩而蜚声咱们网络了!嘘,小声点,人家不让说,别说了,赶快睡吧!”我旁边的新来者听后开始辗转反侧地不睡觉了,第二天便向家里打电话要钱“入伙”,态度很坚决,很快一笔钱汇了过来。加入后,他不知是明白了什么,气得暴跳如雷,其“上线”将他转入了其他地方,在我加入之前一直没见到他。
记得在我刚到的第三天,一个黧黑的男生被领了进来,背着一个书包,我当时在心里说:“又有一人上钩了!”他便是后来认识的内蒙赤峰的赵传明。这几天陆续有人带来陌生的面孔,我也已认识到这便是社会上所说的传销。又有一次,我编了一个瞎话,死活不肯再去“听课”。在向我的上线索要我的身份证、钱物时,她总是推说不在身上,某某人拿走了,一直是这样。在廊坊的爱民桥上,她还不死心,说了些激将的话。她说:“寒星,不管你现在能否理解我的苦心我都不在乎,我是在给你一次创业机会。你想想就凭咱们的关系我能骗你吗?你是一个自尊心、正义感及创造力都很强的人,我说让你来医院是我撒的谎,但不要把眼光聚焦在表面现象上,那些和我关系一般的为何我不叫他们过来?”面对这个骗我上当的女同校,着实气得不轻,可又翻来覆去甚至好几天前就想到,能够灰头土脸地回到那个让我伤心的卫校医院吗?既然别人能干,我为何不能一试?这时候正如关心我命运的你担心的一样,我“思想转变”了。
我们每天要沿着火车道走很长的路去“听课”。刘秀红、林在龙、史占英等一个个都像我一样陷了进来,每天忙着打电话联系朋友。“上课”地点是隐蔽的,外边有放风者。在国庆节那天晚上,同时也是八月中秋,好多没有见过面的传销者都聚在了一起,近于癫狂地共祝佳节。现在回想起来,毛主席诗词“妖为鬼蜮必成灾”是那晚最好的写照。那阵子的年轻人就像被洗净脑髓的僵尸一样,几个“头领”组织活动,其他人或唱或跳,病态地高兴着。没几天,一个叫刘爽的女孩难忍这种非人的折磨,毅然决然地拨打了110。于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开始了。廊坊工商部门带着刑警队全力出动,在刘爽的指引下找到她的上线徐新,将正在睡梦中的销友们逮个正着。然后徐新被迫再去敲别家的门户,就这样,当地许多联系密切的传销者纷纷进了公安局。而各个寝室里全教翻了个底儿朝天,一片狼藉。这些人被打了几次,有些刚加入的给遣送回了乡,一部分女的也让撵了回去。徐新等一些“领导者”没有了平日那种斯文气,有的教打得满地滚圈,有的让打落了眼镜,手铐在铁大门上。
阴云笼罩着每个人的心。我们这些没有“进去”的幸运者都躲在各自的住所蛰伏起来。辽宁锦州的杜洋带着林在龙去送她的两个不肯上线的朋友,其他人着实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因为据传火车站现在很危险,大批警力都在火车站蹲点。又过了大约两天,我们开始收拾一些衣裤和洗漱用品,到事先安排好的旅店住下。各个房间里男女混居,但这一点不必担心,不会传出桃色新闻,因为一则那时候的我们思想被控制得很严,在主观上就没有非分之想;二则每天两顿饭还是大米白菜,营养压根就跟不上,就是给个赤裸的女人也怕是炮制不了。其实这几天我心情很糟,勉强站在走廊边上观看下边的街市。保定的荆营,一个较我大几岁的人,回去草草订了婚,拿了好几千的结婚钱来入伙,此时和我站在玻璃前。我很惋惜他,你有了未婚妻还倒返狼窝,真是有些!得知他已把钱交了上去,我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常常想,这种生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只能是一种灰色的回忆吗?花钱买教训,现在我边在往日追忆,边对着稿纸较劲,恐怕就是传销生活对我的全部意义吧?我的女上线的“团队”在不断壮大,吴静、鲍鑫淼、杨志刚等卫校老相识都来了。在这样“游击”了几晚上之后,我们乘两辆大巴绕道北京去了张家口。
张市的传销生活是从十月二十五日正式开始的。此前的某一天晚上,我和王伟波、杜洋、陈廷顺四个人在西坝岗一带像鬼一样游荡。王伟波是我第一个下线。我们买了几张大饼几个冷花卷蹲在建行门口硬啃,街道行人像看西洋景一样惊讶地看着我们。建行的人说他们要关门,让我们滚开;我们乖乖滚到了对面农行门口,农行工作人员像见到瘟神一样也赶紧拉下了铁闸门。亲爱的,这叫什么生活?都是些刚出校门的曾自以为是的学生造的孽啊。
有一天晚上,白志娟招呼我说她的一位朋友要来,为防止出现意外,暂时住在你处。我等了很长时间,坐在放行李那个小家的破沙发上看一本成功励志学的书籍。外边防盗门一响,我把他们三个迎了进来,陪同“接站”的是赵传明这个老同志。白志娟这个名唤金俊的女性朋友进来后面带疑色地瞅着小家的摆设,还问了我一句:“你们这里培训几天?”我提前知道白志娟是如何做“接站引导”的,便说:“大概要三四天吧!”金俊没说什么,把行李箱等放了下来。第二天上午回来,她便对我笑着说:“其实从我昨晚一进门,一看你们那些行李,电饭锅以及睡地铺等便已猜到了你们在干什么,这个‘新田’行业我以前也曾接触过,是我表妹把我骗到东北后我了解的,我上了好几天课,最终和表妹闹翻走了,这个所谓好行业我绝对不干。”听她说了这么多,我又心生几丝难过:越是亲友才越是骗的实在。金俊是一个长得很漂亮也很冷气的女孩。遗憾的是,经过很长时间别人的磨合,她也很出我意料地“加入”了!可悲的还不止这些,后来她去张家口汽车站接她的一个刚被骗来的朋友时中了圈套,被迫回到了老家内蒙包头。我听说她面临两条路:一是待在家里,二是去广东某地,不知由何缘故。当然这是听说的,未必可信。在没有她任何联系方式的情况下,衷心祝愿这个曾与众不同的姑娘忘掉所有不快生活幸福心情愉悦吧!
今年过年以后,杨志刚的对象长治老乡李娟带去了她的同学武梅,也是长治的,在湖北十堰郧阳医学院念书。武梅的性格脾气很随和也很有趣,因为我爱讲笑话便被她称为“本山”和“长江”。她也死活不去听课,不知为何从我内心唤起一种极为微妙的爱怜之情。有一次她从外边回来,因为张市风沙厉害,她戴隐形眼镜的双眼揉得红红的湿湿的,霎时间我脑门涌上一股热流,鼻子一酸,赶忙扭过身去。武梅一直不肯答应“入伙”,杨志刚、李娟和我那女上线便让我去当说客,他们知道武梅对我是不加提防的。这时候的我,早已对这个卑鄙龌龊的传销行业产生了极深的厌恶,我能对武梅说些什么呢?我和武梅站在阳台上,意味深长地告诉她我对这些烂事物的真实看法,希望她不要再步金俊和我的覆辙后尘。武梅的眼中闪现一种无法说清的光芒,而我呢,则有欣慰的捎带一点失落的感觉充溢胸中。我不怕得罪任何人,只要我认为是正确的合乎人性的。武梅晚上和我出去给家里打电话,我远远地站在一边。她那边像是受了委屈,哭着跑过来伏在我的肩头。说实在,和一个感觉很优秀的女孩如此零距离接触还是头一次。我抚动她的长发,轻拍着她因抽泣而不断抖动的双肩,用近于喃喃的话语来安慰她。最终她走了。
在河北一年,我们吃的都是猪腥油。关于这种东西,我还有过一次被烫伤的经历。韩海义像往常一样去西坝岗菜市买来猪肉的脂肪部分,我坐在厨房里开始像老君炼丹一样工作。切成条,切成块,再切成小块,用菜刀弄进大菜锅里和着盐水煮熬。我的女上线的亲哥不知在生谁的气,对这些不闻不问。值得强调的是,多半年来他都始终没有加入这个“好行业”,因为入伙要掏人民币好几千,尽管他妹每天叫嚷这一行比共产党都“光荣、伟大、正确”。 他是来帮忙的,但对外宣称也是“网络中人”。白肉块在锅里翻上翻下,过了好长时间,清亮透明的终于成油了。不知怎么搞的,一滴水掉了进去,油锅顿时开了花,我俯着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指头还被烫了一下。后来把东西都收拾好以后,才在镜子里发现左鬓太阳穴处烧了一记红疤。幸亏自己血液中没有像她们那样的毒素,疤记在问心无愧的正气质问下,时间一长,灰溜溜地不见了。
时间在一天天流逝。这种荒唐无聊的生活真是叫人无法忍受,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第二个刘爽,我已经不关心这些。我成了一只闲云野鹤,每天想上山想逛街或进书店都无人能管。桥西区广场周围较为繁华,毛主席石像高瞻远瞩立在那里。三A商厦重新组建后盛大开业,乐队尽力制造热闹气氛,音箱震得耳朵生疼。一位唱得挺有味的男歌手手把麦克风,浑身抖作张学友状,吃奶力气尽情演绎,“我的家乡并不美……”,脖颈上青筋暴跳。帝达超市生意挺火,一排排一摞摞一堆堆的商品有条不紊地放在货架上。那些所顾的女服务员笔管条直各负其责,顾客出出进进热闹非凡。在这一带给我留印象最深的要数新华书店了。一楼大厅左手侧是文学类书籍,我便倚在柜台边浏览贾平凹粗扫魏明伦精读汪国真细品余秋雨,便细细比较四大名著的不同版本,便默默致敬巴金海明威川端康成。有时候眼睛实在困了,就到电梯下的太师椅上静坐闲思。时隔快要一年了,那几个工作人员的长相还没有模糊。再然后就信步回返,每到租房的楼下就听二楼那个老头和销友们发脾气,“走路不能轻点?不能因为你们而改变了我的生活习惯!咱们两好处一好,你好我便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等我进去,胡耀飞就会迎上来:“寒星,刚才那老头又来找你,‘那个走路不方便的长治孩子哪儿去了?怎么搞的,到底有没有人管你们了?’刚骂一通走了。”我不以为然地坐下,“你们又惹他了?以后走路轻点,不要老是找麻烦。”我曾经和女上线拎东西去做过楼下老头的优抚安慰工作,可他还是经常上来说不是。我已经习惯了,内政外交尽量做好,完美是不存在的。
我的两首诗作,当时分别由女上线和韩即墨执笔挥毫,贴在每个聚居点。《鹰》我较为满意,另一首《如梦令》也还可以。总而言之让山西的内蒙的河北的湖南的广大传销者们挑了一阵大拇指。孙艳萍孙艳娟姐妹两个是“乐天派”,整天嘻嘻哈哈,可总是“业绩”为零,一个下线也没有,到头来让她们的父亲给弄了回去。现在想想她们的好处便是没有得罪任何人。王贵梅也一样,尽管最后还是让家里邮了一百块钱路费才得以回到赤峰。赵云香取走我一张在天安门时的照片,和韩小华她们都去了山西大同。王艳红以及她的女下线、漂亮微胖的蒙族姑娘达古拉后来也和我失掉了联系。何梅、高艳丛、张凤云几个来自河北衡水的好友同样如此。事情的发展就像是提早打了一个死结,我们这些被压制已久的火山遇到一件小事也便要彻底爆发了,于是传销生涯到了结束的时候。那时候已是传销进行的第二年也就是今年春天,由于一些预料中迟早要发生的事情的来到,我们这些以山西尤其是她们山西长子县青年为主体的传销人员,和处在上线位置的内蒙赤峰少部分人员发生严重冲突,这些事件的导火索是胡耀飞及他的小团队成员把家长叫了过来,家长和赤峰那个女头领开兵见仗了一次。而在这之前,我曾秘密提议我的女上线摆脱赤峰人的监控而换个地方另起炉灶,她胆小,没答应。到头来她也后悔了。那时候的冲突现在想来也是很激烈的,我们一些人和内蒙上线见面她们总是选在人流喧杂的广场街道上,而这是有悖于传销的一贯理论“隐蔽”原则的。在河北张家口这个曾经的察哈尔首府,她们害怕山西的年轻人对其突然发难会置其于死地。传销这条路是永远不可能顺利走通的,早有一个死结挡在前边,所以事情的发展合情合理,散伙的时候到了。毕竟传销说白了,就是一个“骗”字,包括我刚来的那几天晚上听见的“梦话”,都是提前安排好的。一个以“骗”为主要手段的所谓行业能长久维持吗?不可能的。
前段时间在家中闲得无聊,信手抄起一支笔,将在河北的那些曾经天真的名字都记了一遍。我不知道若干年后这段生活留给大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现在面临像我一样的困难。总之,事情已经结束半年多了,现在回想起来,真像是做了一个可笑的梦。我经常问自己,坐火车到两千里之外的河北去做梦,值吗?扑哧一下又乐了。
上次听鲍鑫淼讲,内蒙固阳的贾玲现在一个人在石家庄流浪。贾玲是白志娟的下线,自从她们去了大同就再没有音讯,不过我同样断定只要是干传销的免不了树倒猢狲散。只是可怜贾玲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学生,是什么原因让她不回包头而去了石家庄,并且想让杨志刚在北京替她找个临时工作呢?有些没出过门的感觉外边五光十色,生活很好过,其实我认为这完全是“第六感觉”,说白了,主观臆想而已。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这是巴金说的;尤其是在外边无依无靠的人,这是我加的。至此,对河北一年传销生活的一些回忆片段也有了画句号的理由。闲暇无事促成了这篇所谓的回忆录。这是一段畸形的生活,这是一篇真实的文章,这是一个让生命体味无奈的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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