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写好遗书卧底传销窝点23天 两次险些暴露(4)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附近有一家沙县小吃。这顿饭不是夜宵,传销组织崇尚节俭,吃夜宵近乎犯罪,只能算给我摆的接风宴,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子还是坚持点了鸡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她是真的饿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顿饭和未来两天的“大餐”,全是小琳出钱。嫂子是过来帮忙的,吃她一顿也是合情合理,不吃白不吃。只见她俩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拌面不够再加一份、又加一份,老板看得直笑,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而是饥饿。他们每天都吃不饱,也不敢吃饱,传销团伙内有个愚蠢之极的说法,他们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国家规定的!
国家规定就是法律,当然不能违反,他们只能饥肠辘辘地硬捱着,上至18岁,下到54岁,人人都要挨饿,人人身体虚弱,我在里面23天,瘦了8斤,有个叫康喜的,进去半年,瘦了50斤。小琳亲口对我说过,她几次差点饿昏过去,那时她只有19岁,还在长身体。
吃完饭往外走,我指着对面一家酒店明知故问:“我晚上住在那里吗?”嫂子笑而不答,领着我走进一条黑黑的小巷,走上一条黑黑的楼梯,爬到4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坐在吱呀作响的沙发上,隐约听见有人说梦话:“不是我,是你,是这个……,是你……”我不禁恍惚起来,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我。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但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接进水管,因为传销组织崇尚节俭,不允许在房内洗澡。墙边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了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在上面,就像迷航的渡船。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3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说完他相视而笑,不过我对此一无所知,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感觉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黑暗中鼾声轰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床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很不情愿,皱着眉头问她:“我们俩……就一张床?”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住酒店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作势要往外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地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心棉”,盖在身上挺有分量,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大口呼,小口吸,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小庞渐渐睡着了,头东脚西,在床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挪动就会碰到我。我使劲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逼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气。我把他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床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地磨起牙来。
床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乱想。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
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老头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就好,来了就是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容,他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子忽然坐了起来,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瞪了半天,眼都没眨一下,我极不自在,正想下床,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心想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3个卧室,一共住了8个人。大嗓门小伙叫刘东,镶金牙的老头儿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锋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他们都是河南农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团伙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主,有近200人,此外还有山东体系、河北体系……据他们说,全国220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700万人,这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但从之前媒体报道过的数据来看,全国搞传销的不会低于1000万人。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牙膏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极为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具都一样,全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利的生铁,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走出来:“哥,带你出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则的,都叫“不利于低调”,那是要挨批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这“一会儿”就是几十分钟,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近10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10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总要花个几十分钟。没办法,他们的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不做无聊之事,无以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