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案牵出传销团伙 记者揭传销者生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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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梦想:对一个传销团伙生存状态的样本剖析
本报深度报道组记者 马立 徐涛
8月中旬,六合警方打掉一个涉案200多人的非法传销团伙,成功破获全省首起组织领导传销案。9月中旬,该传销网络头目黎禄才涉嫌“组织领导传销罪”被检方批捕。
黎禄才的落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近距离观察传销组织的机会。这名年轻男子,在短短4年时间里,就完成了从传销受害者、帮凶再到组织领导者的角色转变。
近日,本报深度报道组记者来到六合,在看守所与黎禄才面对面,试图揭开被警方称为“蚯蚓现象”的传销团伙“死而复生”现象之谜。
“新人”的困顿与梦想,今年25岁的黎禄才都经历过。正因为参透了其中的玄机,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精瘦男子才能在六合建立起庞大的传销网络。近日,本报深度报道组记者在六合区看守所与他有了一番对话。
记者:什么时候参加传销团伙的?
黎禄才:2005年9月27日,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我在上海一家饭店打工,接到表姐电话,说在河北沧州做生意,缺人手。我一去,就发现是搞这个的。我要走,一个主任追了出来,说“我们在做赚钱的大买卖,现在受点苦,将来比蜜甜。既然来了,就考察几天,觉得不好,再走不迟”。我就留了下来。
记者:你一开始对他们也是有怀疑的,为什么还是留了下来?
黎禄才:那个主任说我有觉悟。而且,他们人特别好。我一去,就有一群人围着我转,给我打洗脸水,给我挤牙膏,晚上还抢着给我倒洗脚水。他们说,这就是家庭,我挺感动的。而且,他们规划的未来让我觉得有前途。
后来,我就打电话给家里,叫我同学、亲戚都过来。人一多,我就有提成,就不想走了。此后,我们又到天津、扬州做,人越做越多。到扬州时,我已经升为主任,手下有40多人。
记者:那为什么会选择六合单干?
黎禄才:上面有人排挤我,想收编我的人马。于是我就通知我的手下,谁都不许动,坐在家里等我消息。
后来,我受不了这个排挤,决定单干。我带人到六合考察,发现这里属于南京,城市名气大,好拉人头,六合消费较低。所以,5月份,我带着40多人分乘两辆大巴来到六合。
记者:你在六合是“老板”,挣的钱比过去多吧?
黎禄才:是多了。我当主任时,手底下有40多个人,一年才1万多块钱收入。收上来的钱,都给上面的经理、总监拿走了。这就好比是一个金字塔,钱都被塔尖拿走了。来六合两个月,总共收了11万多,不过,我自己只赚了3万多,还要给主任分。
记者:听说你并不认识你的“新人”?
黎禄才:新来的我都不认识,我从不跟他们接触,哪个“首长”认识当兵的!
记者:如果不被抓,你打算做什么?
黎禄才:我还是想找“首长”,像在扬州时那样。他们已经挣了很多钱,有房子,有高级车子。只有这样的“首长”,才有示范效应,才可以发展更多的人,让这些人看看,真的有人靠做这个发大财了。
思考
让这个传销团伙露馅的,是六合地区短期内接连出现的“绑架案”、非法拘禁案。“最大”的一起,甚至惊动了苏赣两省警方。
今年7月,江西一位吴姓居民收到了自己儿子手机发来的彩信,上面的照片让他大吃一惊:儿子浑身赤裸,被用麻绳五花大绑,身上血迹斑斑。彩信附带要求:汇3900元钱到南京,否则就等着收尸。
老吴立即报警。他向当地警方反映,今年6月赶往南京打工的儿子,此前已多次以“骑自行车撞到了宝马车,对方要求赔3900元”为由,打电话回家要钱,但他没信,“没想到这是真的,对方竟为3900块钱把儿子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江西警方立即将案情通报给南京警方。六合公安分局很快就找到了被“绑架”的小吴,他当时正跟“绑架者”坐在六合一处出租屋里等待父亲汇款。
与他们一起坐在屋里的,还有十几个男女。从房间的摆设看,民警一下子就判断出来,这是一个传销窝点。因为,从5月份以来,这样的出租屋,民警已经见过不止10次了。每一次,都是有人报警“非法拘禁”或者“绑架”,还有的是有人跳楼“自杀”。
出租屋里的负责人是两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男青年。他们正是这起“绑架案”的导演。在屋里十几个男女的眼里,这两人的职务是“主任”。
小吴向民警解释,被“绑架”是他自愿的。6月底,他接到女友电话,称在南京替他找到一份好工作,他兴冲冲地赶来,却发现进了传销团伙。经过几天洗脑,小吴答应向家里要钱。为了骗吴父,“主任”想了一个主意。小吴打电话回家,称骑自行车撞了宝马车,人家索要3900元钱。
也许是小吴的演技拙劣,吴父没有相信。很快,“主任”冒充宝马车主给吴父打电话,称如果不汇款就将小吴的手剁下寄过去,吴父依然不信。他们于是又来到郊外,“主任”给吴家打电话,小吴在旁边拍手掌,模拟被人打的声音。然而,这仍然没有打动吴父的心。
最后,这伙人想出了“绝招”,把小吴衣服脱光,用麻绳捆起来,买了一只乌龟杀了,将龟血涂在他身上,拍了照后发了彩信给吴父。
这下子,吴父相信儿子真的遭绑架了。不过,他选择了向当地警方报案。
面对民警,小吴自称玩过火了。不过,他们的“过火”,给了警方线索。以往,对于传销窝点,警方主要是驱散。这一次六合警方发现这又是一个传销窝点后,对全区已驱散传销窝点进行调查,发现这些窝点都受同一个人遥控。传销人员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称他为“黎老板”。
以为警方依然只是驱散了事的“黎老板”,继续召集“主任”们开会上课,当场就擒。
至此,一个盘踞在六合两个多月、涉及200多人、屡打不绝的传销团伙,被六合警方端掉。
探访
●营养不良的“新人”
当民警冲进黎禄才租住的房屋时,发现这里生活设施齐全,黎禄才的妻儿也跟他生活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幸福家庭”的作派。
可这与传销人员聚集的出租屋形成了鲜明反差。在警方当天同时查获的该团伙4个窝点中,房间的窗户都用报纸或布帘遮挡;房间的地上,都用床单拼成了大通铺;厨房里,摆放着大量包菜、茄子,还有很多菜叶。
这些传销人员都搬着小板凳坐在屋里听课,而他们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大好。
在民警对一名传销人员问话时,他突然昏倒,民警赶紧将他送到医院。
“很多人都营养不良。”六合公安分局经济犯罪侦查大队大队长吴小平说,医院检查结果是,不少传销人员低血钾。
“早饭是白粥,里面放点盐;午饭是面条,里面也放点盐;只有到了晚饭时,才会用菜叶子炒点菜。我们是‘新人’,先过苦日子。”来自江西的传销人员周军范说。“只有现在吃大苦,将来才能挣大钱。”这是许多传销人员深信不疑的一句话。
“新人”,就是这些传销人员的最初称谓。与“黎老板”及其妻儿享受富足的家庭生活不同,“新人”经过洗脑后,竟然心甘情愿地过着这样的苦日子。
更让警方吃惊的是,这些“新人”的身上,无一例外地都长着疥疮。医生说,这么多人挤在小房间里,空气不流通,卫生条件差,又整天不出去,传染疥疮很正常。
在解救传销人员时有了经验,六合警方每捣毁一个传销窝点,都会买来不少肉包给这些人补充营养。同时,还要把所有人都体检一遍,防止有其他疾病。
●背弃人伦的“家庭市场”
在六合公安分局经侦大队,本报深度报道组记者见到了警方起获的“听课笔记”、“家庭作业”等物证。
所谓的听课笔记,就是传销人员在接受洗脑时做的记录。可以看出,很多人都是非常认真地在学习并记录,而这些笔记上表达的只有一个中心思想:按照传销组织灌输的方法,就一定能成为大富翁。
这套理论的套路跟所有传销一样:花3900元买一套产品,就能成为业务员,然后再拉拢其他人来买产品,就可以拿提成;拉来的人越多,提成就越高……
而所谓的“家庭作业”,更是传销组织背弃人伦道德的重要佐证。在传销团伙内部,一个窝点就被称为一个“家庭”,窝点里的每个人都是家庭成员。
但真正的亲情、友情在他们眼中,却是一个个“市场”。因为,这份家庭作业的唯一目的,就是督促“新人”们列出哪些亲戚好友可以被骗来。
在警方查获的家庭作业中,每个人的笔记本上都记有这样的细分:家庭市场、同事市场、母亲市场、老婆市场……一个市场,就是一个圈子,只要能把这些圈子里的人骗来,就能“赚钱”。
在一份家庭作业上,记者看到了这样的记录:“表哥,上海打工,月收入2000,事业心较强”。在“较强”两个字上,被人用红笔着重圈了一下。可以看出,“事业心较强”对传销团伙来说,就意味着被他们洗脑利用的可能性更大。
在对“新人”们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后,警方发现,这些人大多沾亲带故。也就是说,“新人”们可利用的“市场”,就是自己的亲朋好友。而他们拉人的方法,就像“绑架案”一样,什么手段都可能使用。
有人说做生意发财了,请亲戚来帮忙;有人说帮助介绍工作;还有一些女性在互联网上以色相引诱,拉拢人头……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来到传销团伙都会被收留。一个50多岁的广西光棍农民,听信同乡的忽悠,说可以到这里来讨一个媳妇,就两手空空地来了。对这样的“新人”,传销团伙哭笑不得,他拿不出任何钱来买产品,也无法说服他人来参加。无奈,传销团伙给了他一笔“遣返”路费,让他走人。
●荒唐的“报喜鸟衬衫”梦
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这些“新人”忍受如此艰苦的生活条件、背弃人伦欺骗自己的亲人、朋友?
很显然,是发财的梦想。在出租屋的墙上,一条条励志标语时刻在提醒着他们——
“要吃苦!要奋斗!”
“十亿人每人给你一块钱,你就会变成大富翁。”
“你没有学历,就算有学历也没有能力,就算有学历有能力又没有家庭背景,离开我们,你不可能成功……”
“我们要发财!”……
传销团伙“新人”中,多数是年轻人。对一夜暴富的追求,让这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狂热地相信,即使是欺骗亲人、朋友汇款或来参加,都是为了他们好,因为可以一起发大财。
为了让这个“梦想”变得更为现实可信,传销团伙费尽了心思。在“家庭”内部,等级分明:经理、大主任、小主任、业务员、新人各自有自己的活动范围。而“主任”的标志,就是穿报喜鸟牌白衬衫、打领带。这是一种示范效应,即如果“新人”能够骗到足够多的人来,就可以往上升级,穿上“报喜鸟”,过上“富裕”生活。
同时,传销团伙还有严格的限制人身自由措施。警方在一名“主任”的房间里,查获一把玻璃“大刀”。事后证实,这刀就是唬人的道具。
梦想、等级与限制,共同维系着传销团伙不断吸纳“新人”。
思考
在今年出台的《刑法修正案(七)》中,针对非法传销增加了“组织和领导传销罪”这一新罪名:“组织、领导以推销商品、提供服务等经营活动为名,要求参加者以缴纳费用或者购买商品、服务等方式获得加入资格,并按照一定顺序组成层级,直接或者间接以发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依据,引诱、胁迫参加者不断发展他人参加,骗取财物,扰乱经济社会秩序的传销活动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这样就为司法部门对传销分子进行有效的打击和威慑提供了有力的法律保障。
但是,新罪名仅针对“组织领导者”,对于骨干人员并无处罚。在黎禄才传销案中,最终被批捕的仅有黎禄才一人,他的两名“左右手”以及手下好几个“主任”,或只被劳教,或仅予行政处罚,对其他参与传销人员则采取驱散政策。谁也不能保证,在这些受害者中,会不会再产生新的“黎禄才”。
对于这一难题,六合公安分局经侦大队大队长吴小平称之为“蚯蚓现象”,即传销团伙即使被打掉了头部,或者打散后,仍能独立成活。从刑法新罪名的规定来看,要彻底禁绝传销团伙的“死而复生”,仍有较大难度。
这也许就是传销案件屡禁不绝的原因之一吧。本版摄影:本报通讯员 陆 公